大年三十夜（短篇小说）

平安里有一幢暗灰色的青砖四层楼房，三楼住着一位叫张远远的单身青年。八年前，平安里的居民看见他挑着一担行李来到这十来平方米的小单间，从那天起他就一直独自住在这里。他是上海人，那一口“阿侬，阿侬”的口音，小伢们最喜欢听。他还是个能人，会修电器、会做木工，男人、女人的衣服也会裁，左邻右舍请他帮忙，他总是笑眯眯地应承下来，接下了就做得到。就连小学生、中学生做功课遇到难题，也常去请教他。这里的大人、小伢都喜欢这个异乡人。

在远远来到平安里的第一个除夕，家家户户燃放了爆竹，把门关上吃团年饭。他孤独地坐在自已的小屋里，慢慢地喝着冷酒，面前只放着几碟炒菜。这情景让住在隔壁的某炼油厂车间工会主席张景隆看见了，不禁动了恻隐之心。大年初一，就和妻子生拉硬拽在把远远弄到屋里来，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。就在这吃喝间，老张才知道远远原来是个私生子，哪双男女遗弃了他，至今还不晓得。他在孤儿院里生活了十六年。后来上了大学，读的是财经专业，毕业后又碾转来到这座城市，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。老张心里一面怜悯远远悲苦的命运，一面为远远的男儿骨气称好。打那以后，每逢过节，左邻右舍便排着队轮流着接远远吃饭，张远远也随便，每次都白着脸去，红着脸回。

今年除夕，夜暮刚刚垂落，一楼住的熊太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上三楼来，一走近远远的房门就把门戳得咚咚直响，声音嘶哑地喊着；“远远伢，你今天不回了！三遍请了还不到哇！”里边没人应。原来，熊太婆上午叫小孙女丹丹来看过，门锁着；中午又叫丹丹她爸来看过，门依然锁着。老人感到委屈，红了老脸，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了好一阵子。这时，邻近的几家男女老少一个个从屋里走出来，这个问“怎么回事哩？”那个说：“上海伢不会嫌弃人。”老张在一旁蹩紧眉头，自言自语道：“不对呀，这两天根平没见过远远回来过。”这一言，提醒了众人，都说这两天没见远远的人影。“怪了！”在中学教书的王老师也琢磨着：这伢出远门总要跟我们打声招呼的，想着，他提高嗓门道：“喂，跟哪家打过招呼没有？”这时丹丹从人缝里钻进来，稚声嫩气地说：“是不是不见了，电视里老不见人。”大人门听罢，先是一阵哄笑，继而又很快沉静下来。老张道：“小伢的话也有道理，远远孤孤单单，过年过节闹上什么事就不好了，我看这样吧，团年饭没吃完的，接着吃，吃了的，就去找人吧！”

在场的邻居有不少是炼油车间的员工或家属，所以车间工会主席的话颇有号召力。炼油厂是一家上市公司，但油价上涨使得炼油企业连年亏损，尽管这样，大伙心里头还有期待，上市公司好比一只老虎，就是死了，皮还值钱呢！听老张说，炼油厂上面有安排了，叫大伙别着急，安心过好年。这会，在场的人都说吃过了，吃好了，没有吃完的也说吃得差不多了。于是纷纷提出找人的方向，有的跑大街，有的去证券公司；还有一路到一个姑娘家。王老师说，几个月前，那姑娘到张远远这里来过几次，她就住在他的学校附近。不管是什么关系，好歹是一条线索。王老师见老张的女儿晓素站在身旁，便说：“晓素，你和丹丹一起去吧。”

二

晓素今年二十三岁，刚读完大学，正在家里待业。王老师叫她去找远远，她很乐意。

大街上，冷滋滋的风吹着，绒花式的雪满天满地的飘，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。这座城市的除夕好久没有放鞭炮了，今年开禁，所有的巨响都带着宣泄的情绪。吃过团年饭的小伢们涌到大街上来，一串一串拖光拽火的彩球直冲天空，一声声巨响之后，天幕上散着五光十色的烟花。从黑暗处窜出一只只吐着火的“米老鼠”，在她和小丹丹的脚下戏谑般的盘旋着。她俩躲过一只，不料又踩着一只，远处有人拍掌大笑。丹丹拉着晓素姐的手直摆：“素姐，走慢点。走慢点。”晓素好象全然没听见，她心情紧张，害怕往前走，又不由地走得如两脚生风，一个长时间牵系在她心头的帷幕在今夜就要拉开了，那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姑娘是远远什么人？今天可以凭籍一个充足理由得到了解。如果她真是远远的女友，晓素会生气吗？会嫉妒吗？说会也会，说不会也不会，晓素是市井少见的纯情少女，她并不象有的女孩那样，对于性爱表面糊涂，心里极聪明，很早就用心思。毕业以后她才开始用心观察住在隔壁的孤独邻居，一颗纯真的心才落在感情涌潮中。一旦明白这是一种叫什么名字的情绪时，她没有丝毫的羞躁，而是坦然地接受从未有过的情灵升华。她隐约地感觉到，远远的人格里不仅有许多善良的成份，而且深藏着一股强悍的力量。她曾窥见过远远陷入沉思状态之中那种深遂的样子，谁见了，都会觉得有一股凛重之气迎面袭来。远远在想什么，晓素不知道；不过晓素相信，远远想的，她会喜欢她的；他会喜欢自已吗？晓素不晓得，不过晓素相信，没别的女孩纠缠生生，远远会喜欢她。凭什么？凭感觉，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。记得有一天，远远突然找上门来，求教中文专业毕业生一个问题，借鸡下蛋在生活中有哪些现象？晓素想都没想，就说借什么鸡呀，借鸡就是借壳啊，远远听了一楞，若有所悟，一拍脑门，抬脚就走，晓素正要生气，只见远远突然停住脚步，回过身来，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，一排洁白的牙齿透着迷人的帅气，短短几秒给她留下刀凿斧刻般的印象。她还记得就是那次，远远给自己留下了手机号码，只是自己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，和他第一次在电话里说话她会多么不平静啊，她觉得这感觉多少有点神圣，不敢轻易使用，就是刚才她也忍住没有在众人面前说出她有远远的手机号。刚才人们叫自已去找远远，是看出自已对远远的情意吗？不会。当时人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异样，叫谁去，都是随意的，应该的，平安里的人是多么善良啊！她想着，走着，不觉到了一扇栗红色的大门前。

按了门铃，开门的是位姑娘，就是她，晓素很有印象，因为她没有自已长得漂亮。晓素抿嘴一笑，那笑容是歉意的，平和的。

“ 哟，我见过你，远远在这儿吗？”

那姑娘凝神地看着素贞那张光彩照人的脸，好长时间，突然“砰”的一声，门关上了，门缝里漾出几声冷笑。

丹丹朝门上吐了一口唾沫。晓素轻轻拉了丹丹一把，走了。

三

约两小时后，找远远的人陆续回来了大部分，晓素和丹丹不仅没找着人，还莫明其妙地受了一肚子气。跑大街的那路更是垂头丧气——决策上有失误，既然在大街上转游，为什么几天不归家呢？王老师自觉好笑。老张是到证券公司，现在还没回来。人们把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。

不多久，不知谁叫了一声：“老张回来了：”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楼梯口。只见老张孤身只影，一脸沮丧的神情，见那模样，王老师先叹了一口气。

老张说，证券公司早就放假了，只有值班的，不见远远。

叹息声一片。

熊太婆叫了起来：“这怎么得了，你们快想个法子。”

“写个寻人启事给报纸吧。”王老师郑重地提议到。

这时，人们脸上呈现出紧张的神色。突然，老张仰身哈哈大笑起来，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报纸，高高地扬起，大喊一声“

“上海伢已经找到了！”

众人愕然，伸长脖子朝报纸上看。王老师跳起一把抢过报纸，抖开，两行醒目的黑体字跃入眼帘：

“市炼油厂借道股改逢新生宏大证券借壳上市谋远局”

宏大证券新任董事长张远远新春畅谈炼油厂远景

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。震得人们心头隆隆作响，就连老张刚才路过街头报栏，在当天日报的头版无意瞟见张远远的几个大号字时，一时愣得瞪圆了眼睛，待细细看完报道内容，才自言自语道：“这伢，这伢，当董事长了，当董事长了。”此刻邻居们的心情从低落到亢奋，沸沸扬扬地议论起来。熊太婆擦着泪花说：“这伢，我早就看出来了，生得天庭饱满，有出息的面相。”说罢，又补了一句：“老张，他回来吃饭不？”

老张一笑，继而向众人道：“我在证券公司里碰见远远了，他在为安排节后工作忙着哩，连今天是大年三十都忘了，对了，他想明天请大家吃饭，一来感谢各位邻居对他的关照，还特地说，要请熊太婆坐上席以赔罪；二来请大家帮他出点改革的主意，因为信息披露有规定，借壳炼油厂的事瞒了大家很久了，请大家理解，现在板上钉钉了，可以说道说道，我们这些人在他心上有特殊的位置哩，我看呐，远远当领导了，并不见得成熟了哩，常言道，一人不抵二人计，大家帮忙可要帮到底呀！”

话音一落，大人，小伢都拍起巴掌，有人说，老张到底是工会干部，三言两语，随便一说，听起来顺耳，想起来顺理，是啊，谁说远远以后的一举一动，不要这些邻居们关照呢？

外面的爆竹声渐渐稀少了，雪也停了，时而有一束耀目的光带窜上天空，显出奇特的亮，爆出很大的响声。今夜发出的事大慨就算过去了，各家的人们都回到自已屋里，打开了电视机，屏幕上的春节联欢晚会正在进行着，老张正有兴致地看着，忽然发现女儿不在屋里，随口叫道“晓素”随着应声，晓素推门进来，她的脸蛋红朴朴的。

在彩色的夜幕中，在走廊里，晓素刚才想了些什么呢？她想，远远当董事长了，她料不到。也料得到，她感到了一种温暖的幸福；她还想。远远当领导了，可不可以求他给自已找个好工作，一转念，自觉不好，如果这样，以后远远会怎样理解自已呢？

进了门，她看见父亲正对着自己笑，那笑容里好象藏着掖着什么，只听见父亲瓮声瓮气地低声道：“你有他的手机号……也不吭声，害得我们到处找…..”

2007.2.25下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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